序:第一次冲击
轴心时代指公元前800年-公元前200年左右的时代,在这段时期中,世界上主要宗教背后的哲学同时发展起来。
轴心时代的人类集体特征是诸神远去,中国的儒教和道教、印度的佛教、中东的一神教和欧洲的希腊理性主义先后崛起,圣贤先知成为轴心时代一个象征性的标志:
- 希伯来先知(公元前8世纪-前6世纪)
- 孔子(公元前551年-前479年)
- 老子(公元前571年-前471年)
- 佛陀(公元前563年-前483年)
- 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前399年)
- 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前347年)
-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年-前322年)
诸神远去,圣人崛起背后的主要原因是,神话是模仿的形式,是非强制性的指导,它离人类太远了。这种神和人的隔阂在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早期并不明显,但随着农耕文明的发展,人类聚居地越来越大,人类长久的定居在河流附近,并发展出早期的国家形态。在这种人类与自然平衡的过程中,人类和神的矛盾出现了。
第一个因素是稳定的大规模定居地的出现,定居地通常在河流附近,也就经常性的遭遇洪涝遭害,长江和黄河泛滥了舜的族群,尼罗河毁坏了埃及的土地,幼发拉底河淹没了苏美尔的城市,希伯来文明记录了灭世的大洪水。全球性的农耕定居带来了全球性的洪水叙事,人类逐渐意识到,似乎年复一年的神灵祭祀未能阻止年复一年的洪水?
第二个因素是文字,最早的文字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苏美尔文字在一千到两千年的时间里逐步完善自己,并启发周围的世界发明自己的文字,在中国文字的出现不迟于公元前1300年。早期文字主要用于记录宗教事宜,聚居则发展出专职记载的文职工作,但专职的记录结果是,神灵似乎从未护佑人类?
人类聚居地的发展是族群(几十人)→ 部落(几百人)→ 酋长管辖地(几千人)→ 国家(>5万人),族群和部落的形态中,维护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多个亲属群体之间的血缘关系,通过集体讨论来决定事情。在酋长管辖地和国家的形态中,维护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一种意识形态和宗教,通常在早期是一个或多个由于其贡献或德行获得影响力的人,由于社会规模扩大导致全体集会不可行后,这些有影响力的人中发展出代理其他人意见的大人物,比如代表其所属村落发表意见的人,这些人逐渐变成专权的酋长,进一步成为国王,而为他们的盗贼权力辩护的,通常是他们自己身兼的祭司职务,或和他们合作的祭司集团。这些祭司通过对神灵的解读,发展出对人类大规模集体产生约束性的规定,例如,不得对同一酋长管辖地内的人施以暴力,不得怀疑酋长的权威性。
而对神灵的不再信任导致了这些规范的失效,夏遵命,殷遵神,如果神灵从未护佑过我们,如果神祗看起来从未存在,我们为什么还要遵从纣王从开裂的龟甲中得到的启示?
西方的诸神远去,在中国被孔子归纳为 “礼崩乐坏”。礼原作“豐”,两玉盛于豆中,以示献于神主,祈求佑福,乐即取悦神灵的歌舞。礼乐即事神仪式和事神歌舞的结合,系统化的转化为殷商的社会典章制度和行为规范,在周朝被进一步的大规模改造和整理。
神灵失效,基于神灵的社会规范也就失效了,人类没有用以指导日常行为的规范,因而出现剧烈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动荡,旧有秩序被颠覆,但新的秩序还未形成,人类迫切需要一种更为精神化的宗教信仰,而不是过分依赖外部的仪式及实践。人类需要脱离神话(自然模仿),转向更为抽象的律法。人类需要脱离神灵对彼此行为的指导,以发自内部的良知和道德维护社会关系。
于是圣人们不约而同的,主张明哲保身,提倡仁慈和正义的伦理,并远离神灵。
孔子提出“仁”,要求内审和自审,而对他人的礼让称为“恕”,至于鬼神,应敬而远之。
印度的核心是“业”(因果报应),要求对他人友好,我们的每一个动机都有内在业力,因而精神修炼比仪式崇拜更重要。
老子用“修心”代替礼,修养内在心性,守道自处,绝巧弃利。
一神教则简单粗暴的审判众神,清扫异教崇拜,把上帝放在一个隐秘的位置,转而崇拜圣人耶稣,并以记录耶稣言行的《圣经》指导人们的日常行为,这较为类似中国儒教记录圣人言行,用以指导行为的四书五经。
希腊的核心是“逻辑”,诉诸批判理性,世界不是由于神的主动,而是根据某些宇宙法则,从原初材料中创造出来。希腊哲学所追求的可以归纳为“真、善、美”。
轴心时代是理解后轴心时代(公元前200年-公元后约1500年)的一把钥匙。知识、精神和社会革命推动人类重新修改神话,在公元前 800年-公元前200年的确立的价值体系,在随后的两千年里几乎维持不变,神话的地位也基本保持不变。轴心时代对人类的影响,近乎于EVA里的 “第一次冲击”,我把公元1500年左右的科学革命视为第二次冲击,我们正在经历第三次冲击。
为什么第一次冲击发生在中国、印度、中东和希腊?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地理和气候影响的结果。
人类在约700万年前走出非洲,形成直立人、能人、尼安德特人等人属人种。5万年前,智人走出非洲,迅速在全球扩散,消灭、同化了其他人属人种生物。更新世(258万年前-1.17万年前)气候寒冷,冰期和间冰期交替,当1.17万年前更新世结束时,气候迅速变暖使禾本植物大量繁殖,狩猎采集的智人碰上可以大量采集且适合人类食用的小麦等谷物,逐渐转向采集谷物并定居下来,这种交互使人类逐渐学习到种植技术,从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进入了新石器时代的农耕。
这种定居是有条件的,适合人类食用的种子植物需要能开花,开花才会结果,果实要可食用,有丰富的淀粉或蛋白质。这需要较为鲜明的四季变化,要有漫长、炎热干燥的季节,和温和、湿润的季节,植物在温和、湿润的季节生长,在干燥到来前枯萎死去,把营养储存在种子里,种子在干燥季节休眠,并在雨季到来时发芽。
这样的植物主要分布在北纬大约30度至40度之间,往北是针叶林的寒带,往南是植物不储存营养的常绿热带。智人在这一条纬度线上定居,驯化、种植适合这种维度的小麦、豌豆、橄榄、稻、黍等禾本植物,基于这种地理和气候发展出早期文明,这伴随着人类群体数量的增长,人口数量的增长带来的是社会的复杂化,在新石器时代缓慢的发展过程中,这一纬度上发展的人类,近乎同时走到了轴心时代。
轴心时代前夕的人类共同信仰
石器时代的人类大多发展出对高位神(High God),对乐园理型的信仰。高位神通常是天空神(Sky God),是最初的神灵,因为智人所能看见的、最神秘的就是雷霆风雨、变化莫测的天空,而人类始终需要解释“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这种最初的探索都指向 “乐园” —— 必然有一个神圣理型,凡世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体或每一种体验都是复制品,乐园理型在现实中一个暗淡的影像。
我们都是乐园中完人的投影,我们都将归于乐园中的完人,这是所有智人的原初信仰。这也是泛灵论的内容,在狩猎采集族群看来,一块石头不仅仅是一块石头,它还是乐园中石头的理型的一部分,因而具有石头形体之上的灵性。
这种原初信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万年至公元前8000年左右,主要内容是天空神/天、乐园、英雄之旅、升天和万物有灵。不同文化下的乐园有伊甸园、神界、黄金时代、阿瓦隆等不同称呼,人和神之间的阶梯通常是天梯、世界树、建木等高山或通天大树的形象。而巫师或酋长,具有从高处升上乐园与完人沟通的权能。
但天空神离我们太远了,它神秘莫测,不具人性,因而也就失去了被崇拜,人类集体的把最初神 “杀死”,祂或者是隐退的创世神,或者是开天辟地后死亡并化为世界的盘古,或者使用身体构成天地的卡俄斯,用身体化为世界的尤尼尔。最初神在所有神话里,要么隐退,要么死亡,随之出现的是各司其职,可以被祈求风平浪静的水神,可以被祈求丰收的森林神,可以被祈求不要吓人的雷神等诸多专职神灵。
在约公元前8000年至公元前4000年,随着农耕的发展,出现了新的农耕神话,它通常关于死与新生,主要内容是根源、大地之母、女神之旅和造人神话。新神话主要是关于种下种子,长出作物,四季轮回的,包括伊什塔尔、亚舍拉、阿纳特、伊邪那歧、珀耳塞福涅等女神走入大地,并从中归来的故事,包括人类从大地深处、从泥土中出现的起源。
在轴心时代之前,约公元前4000年-前800年的早期文明,则主要是诸神远去的故事,内容通常是神系迭代、神人混居、大洪水和诸神远去。人类记录自己的氏族,神也随之迭代出家系,而在河流边定居的人类聚居地都开始怀疑神灵的存在或其对人类的庇佑,这体现为雷牙、共工触天、诺亚方舟、阿特拉哈西斯、宙斯以洪水毁灭青铜时代、诸神黄昏、吉尔伽美什等神话。其共同特点是,神灵不再眷顾人类。
但人类仍在追求理型
人类极具模仿能力,似乎人类天生趋向于原型和典范,轴心时代的圣人先知将神灵信仰发展成更可信的形式,教导人类不要相信神灵,但人类在轴心时代之后,在宗教典籍中重新加入各路神明。人类所追求的形象并不是一个模糊、不可知不可见的神,而是一个可见的、内心深处理想的、原型的自我——人类总是在追逐神、崇拜神,昨日的上帝,今日的大V和网红——我们在他们中看到了理想的自我,上帝在我们之中,我们也在上帝之中。
这也是我读《轴心时代》的原因,我希望理解人类集体相信的某些事物的起源,从而更好地理解他人,从而更好地理解我。